从第二组的条目也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、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其实是
从第二组的条目,也可以得出如下结论:
一、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其实是我与物交融后处于不同阶段的产物。
二、因为重视外物,所以对于宇宙人生要深入体验,感受花鸟的忧乐,才能表达出花鸟的生气,在这种体验趋于结束之时用作品来加以表现,就能呈现出宏壮的有我之境。
三、因为不能被具体的外物所限制,所以诗人要有轻视外物之意,从而超越宇宙人生的具体形态,从更高远的境界来观察,在一种沉静的审美状态中表现出优美的无我之境。
王国维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之说因为融入了其独特的思考,所以颇具理论价值。但令人困惑的是:1915年初,王国维在《盛京时报》上再度刊发其重编本《人间词话》之时,则将这些条目尽数删除。是因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本身难以区别,还是因为王国维觉得自己的思考尚欠成熟,还是出于其他考虑?现在已经无法起王国维以问了。但就王国维的词论来综合考察,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别是客观存在的,王国维的相关阐述也是比较清晰的,其理论价值也因此值得充分估量。
“隔与不隔”也是王国维备受瞩目的理论之一。俞平伯在《重印〈人间词话〉序》中即已对这一理论予以高度评价。但追溯相关的学术史,隔与不隔其实是最容易被简化甚至被曲解的一个话题。其实在初刊本中,王国维就在隔与不隔之间提出了一个“稍隔”的概念,并列举了颜延之、黄庭坚、韦应物、柳宗元等以做代表。那么,何谓“稍隔”呢?学界对此似乎一直颇为忽略。我认为要理解王国维的隔与不隔之说,要参考王国维的最后定本——《人间词话》重编本才能予以更准确的把握。试看如下两则:
白石写景之作,如“二十四桥仍在,波心荡、冷月无声”,“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”,“高树晚蝉,说西风消息”,虽格韵高绝,然如雾里看花,终隔一层。梅溪、梦窗诸家写景之病,皆在一“隔”字。(初刊本第三十九则)
问隔与不隔之别。曰: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?”“服食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不如饮美酒,被服纨与素”,写情如此,方为不隔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”,“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天苍苍。野茫茫。风吹草低见牛羊”,写景如此,方为不隔。词亦如之。如欧阳公《少年游》咏春草云:“阑干十二独凭春,晴碧远连云。二月三月,千里万里,行色苦愁人。”语语皆在目前,便是不隔;至换头云:“谢家池上,江淹浦畔,吟魄与离魂。”使用故事,便不如前半精彩。然欧词前既实写,故至此不能不拓开。若通体如此,则成笑柄。南宋人词则不免通体皆是“谢家池上”矣。(重编本第二十六则)
其实解读隔与不隔的具体内涵确实是简单的。所谓隔主要表现为写景不够明晰,或者在写景中融入了太多的情感因素,导致景物的特征不鲜明,不灵动;当然,虚假、模糊的情感也属于“隔”的范畴。所谓不隔主要表现在写情、写景的真切、透彻、自然方面,能够让读者自如地深入到作品的情景中去,而了无障碍。比较难理解的是初刊本提出的介于隔与不隔之间的“稍隔”概念。初刊本只是列举,未能解说“稍隔”的内涵。重编本没有再提“稍隔”二字,却在事实上阐释了“稍隔”的主要意思。王国维以欧阳修《少年游》为例,说明了上阕“阑干”数句是实写春景,语语都在目前,是典型的不隔。但换头用谢灵运和江淹的典故,就与上阕的风格不尽一致了。但从结构上来说,一阕词中,上阕自然不隔,下阕却不妨稍隔的,所以王国维说“欧词前既实写,故至此不能不拓开”,显然是从结构意义上包容用典的。王国维反对的其实是通篇用典的情况,所以用典与“隔”之间并非存在着必然的关系,在一定的结构空间,这种自然与用典的结合,不仅是可以接受的,甚至具备某种必要性。对这种结构特征,姑且以“不隔之隔”来形容。
在结构意义之外,“稍隔”还有另外一层的意义是从用典本身的艺术效果而言的。试看以下两则:
“西风吹渭水,落日满长安。”美成以之入词,白仁甫以之入曲,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。然非自有境界,古人亦不为我用。(未刊手稿第十七则)
稼轩《贺新郎》词“送茂嘉十二弟”,章法绝妙,且语语有境界,此能品而几于神者。然非有意为之,故后人不能学也。(未刊手稿第二十二则)
王国维提出的“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”一语,不啻为典故(包括故事、故实、成句等)的合理化使用开辟了通途。王国维将周邦彦在词中、白朴在曲中化用贾岛的“秋风吹渭水,落叶满长安”(按,王国维原引诗有误)二句,认为是化用成句的典范,因为是自己先具境界,然后才将贾岛成句融入自我境界中,若非考索源流,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化用的痕迹。辛弃疾的《贺新郎·送茂嘉十二弟》用典更是繁多,除了开头和结尾是一般性的叙情写景,中间主体部分都以王昭君、荆轲等典故连缀而成。而且因为是送别,所取典故也多为怨事,以此将悲怨之情感用典故的方式连绵而下,所以王国维说是“章法绝妙”。而所谓“语语有境界”,则主要是针对其用典如同己出的艺术效果而言的,也就是这些典故的原始语境在辛弃疾的词中已经退居其后,整体融入到辛弃疾自我的境界之中了。刘熙载《艺概》曾说:“善文者满纸用事,未尝不空诸所有。”其对于用典的态度与王国维是一致的。所以用典固然容易造成“隔”的可能,但在“善文者”笔下,完全可以形成“不隔”的艺术效果。因姑且以“隔之不隔”来形容这样一种用典方式。
综上可见,王国维以“境界”作为《人间词话》的理论灵魂,在此基础上,从物我关系的层面提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,从创作方式的层面提出造境与写境,从结构特征和艺术效果的层面提出隔与不隔。其范畴体系涵盖了创作的全过程,因而初具词学的现代特征。另外需要指出的是:王国维用范畴对举的方式来展开自己的词学架构,如造境与写境、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、理想与写实、主观与客观、大境与小境、动与静、出与入、轻视外物与重视外物,等等。这主要是从立说鲜明的角度来说的,其实在对每一对概念或范畴的解释中,都对介乎其中的中间形态予以了足够的关注。换言之,两极往往是王国维制定的标点,而其论说的范围是游离在两极之间的。在《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》中,王国维即在优美与宏壮的对举中,加入了“古雅”的概念,并将古雅拟之为“低度之优美”或“低度之宏壮”,认为其兼有优美与宏壮二者之性质。其理念与此也是一致的。